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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垃圾”的新闻系教授张力奋:好的新闻沟通让社会健全

锤子财富2023-08-11 10:14:390
张力奋说,通过这次田野调查,会发现时代创伤在一代人身上,当你没有去拨动它的时候,它就埋在里面,甚至皮肉也长得挺好的,突然之间有一个什么事件搅乱了。

2021年,学者张力奋给复旦大学本科生开设新课“都市、田野调查与记录”,首个“田野标本”是平凉路2767弄,这里过去是十九棉职工宿舍区,即将拆迁征收。赶在老邻居四散之前,师生们把他们的“生活史”化成图片和文字保留下来,于是有了《平凉路2767弄:上海十九棉百年工房口述史》。

2021年12月25日,“都市、田野调查与记录”课程最后一课,全体师生在平凉路2767弄主弄堂合影

工人研究的声音比较弱

第一财经:你说《平凉路2767弄》这本书,100年以后还有人读,为何这么有信心?

张力奋:我有信心的主要原因是,它是一个记录。现在中国宏大的叙事非常丰富,但是记录和记忆非常不受待见。而恰恰历史之所以成为历史,是因为它记录了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而不仅仅是宏大叙事。人的行为,人的物理世界,人的心理世界、精神世界,人的日常生活的方式,所有的一切细节,都是历史最应该记录的。

《平凉路2767弄》中的记忆,是上海记忆的一部分。100年以后上海一定会在,上海这样的城市最终要成为我们理解世界的一个路径的话,没有历史是无法想象的。而我们现在就处在一个历史急速变化的时期——一两年前,上海至少有成千上万个做核酸的小亭子,一夜间就不见了,有没有博物馆、图书馆想到说,要保存几个这样的小亭子呢?我们的历史就像一个非常猛烈的大潮过来以后,突然之间又消失了,一点印记都没有。所以我说为什么100年后还会有用,是因为非但留下了印记,还留下了非常多的细节印记。

中国历史上对非官方的历史从来不看重,而现在要理解中国,我认为民间的历史、市民社会这个角度,其实比官方史更重要。100年我已经说得客气了,我觉得这样的书500年以后,历史学家都会看。

第一财经:但是我也有个疑问,上海之前旧城改造,拆了那么多里弄,为什么你这样的研究比较少呢?尤其是网剧《漫长的季节》火了以后,有人说不仅剧里的东北工人在上世纪90年代初命运发生了巨变,当时上海也有大量工人下岗。但是我感觉关于上海工人生活变迁的声音相对较弱,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张力奋:我不敢去分析他人的东西,但是我相信,在上海讲工人跟时代命运的声音,相对比较弱一些。可以想象一下,一个作家、记者,一个历史的记录者,生活方式其实跟武康路是相对更近一点的,武康路给你的记忆当中,无论是吃的还是穿的,还是曾经经过的东西,会给你很多体验,有些给你愉悦,有些给你一些情绪上的抚慰。

东区的研究,基本上是把你从非常舒适的区域里面拔出来。既没有钱,研究者的付出又极大,社会也不一定认可。我刚去他们里弄时,老百姓就觉得教授在这里出现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们还去查我的资料,说张教授是英国回来的,他跑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这本书做完以后,我每两个礼拜还要去工地上“捡垃圾”,说实话这个经历和去米其林餐厅吃饭肯定不一样,尤其是一个多月前还摔了一下,到现在伤还没好。

所以你问我,为什么东区这一类的研究比较少?其实我们就问一些非常平常心的问题,因为有很多difficulty(困难),但是你从中得到的东西很少。

所以,我觉得这本书的意义除了本身的记忆价值以外,更有价值的是,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这样的研究是有价值的?能不能有更多的人来做?如果社会是一个人的话,成长过程当中一定会有一些他的性格,没有这样一些记录,是有问题的。其实我的这种研究方式在欧美已经成为一种学术传统,但在国内很稀少,这也恰恰说明,国内一些研究是有问题的。

你愿意公开那段生活吗

第一财经:《平凉路2767弄》中,大部分口述史都是本科生做的,他们可能会在社会阅历、对社会的观察和思考上有局限,做出来的口述史会不会有些遗憾?

张力奋:任何研究都会有它的局限,如果是15个教授做的,肯定跟15 个学生做的不一样。人类对知识、对社会认知的理解,就是这样一种过程。至于一个上海本土的学生,可能会做得比另外一个外地学生好一点,我觉得这也很正常,但是你也不要以为一个外地学生没有他的advantage(优势),因为这是完全新的世界。

任何学生我都能找到他做的文本当中好的、我认为有价值的东西,我很少非常刻意地通过很中国式的方式,帮他们提高。我要让他们在这样一种训练环境当中,自己去意识到一些东西,也知道他就是文本最后的责任人。

第一财经:尤其是很多受访者都谈到当时局促的居住环境,但家庭内部成员之间是否因此产生矛盾谈得很少。学者沈奕斐写过一本《谁在你家:中国“个体家庭”的选择》,也是访谈的上海家庭。我印象很深的是,里面有对夫妻结婚时同样住老公房,非常小,婆婆许诺婚后把大一点的卧室给儿子和儿媳妇。但她食言了,儿媳妇因此十多年不和同住的婆婆说话,家庭气氛非常紧张压抑。书中类似这样的讲述相对比较少,你怎么看?

张力奋:我觉得你这个问题提得非常好。里弄有500多户家庭,最后有30多户家庭接受访谈。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那些愿意接受访谈的居民,已经有过一个心理建设过程,不觉得他们的经历有多不可启齿。我相信你刚才所举的例子在很多家庭里都有。其实弄堂里面有很多事情,比如说有一个地下党员自杀,这样的家庭说实话有很多故事。尤其是我们采访的时间点,正好是很多家庭的问题都出现的时候,比如到底有几个人能够享受到搬迁房。我采访杨主任的时候,杨主任说,有的就是当着政府工作人员的面打起来了。

但是你可以想象一下,你会愿意通过口述史的方式来expose(公开)你的那段生活吗?我相信大部分人会说“哎呀我们家里面太乱了,算了吧”。这个情况,只能从有些文本当中侧面提到。职工弄堂建造的时候,就是一人一屋,不需要考虑隐私。后来变成一户人家住一间屋子,隔音就很差。他们就说了,旁边邻居放个屁都知道。我曾经问过,如果邻居夫妻吵架、妈妈打孩子一般会怎么样?有一段他们讲得就很好,说如果两家关系好的,会去劝一劝,如果关系一般的,就当没有发生。

所以,我们现在口述史的文本,虽然大家还比较愿意跟外界陌生人分享他们当年的生活,但相当程度上是有文本的局限的。其实不仅是学生的访谈,就是我做的访谈,我给刘必芳阿姨做了三次工作,我说必芳阿姨,我觉得这些细节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对读者非常重要。她说,张老师,我觉得这些东西我就把它拉掉了。其实拉掉的东西对社会学者来讲是最重要的,但她还是坚持,我们也无法去强迫某个人。

每两周还回去“捡垃圾”

第一财经:《平凉路2767弄》如果再版,那位坚决要求撤掉访谈的居民要是愿意,你会加上他的访谈。他的访谈的价值是什么?

张力奋:最大的价值是,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对一位七八十岁的老人,一些痛苦的记忆,还是能在很短的时间里一下把他摧毁。我想不到创伤那么大,他说就像生了一场大病。做这个访谈的学生叫吴昊,今年去哈佛读了人类学,他就一直责备自己,觉得愧疚。我跟他说,不要愧疚,我们既然把决定权交给了对方,就得尊重。

他的记忆比较集中在上世纪50年代,其实谈的东西在我看来并不是特别敏感,可能因为采访一下子把人格分裂了。他是一个党员,也做过领导,有公共身份,但是个人身份一直包得很紧,看到打印出来的文本时,就接受不了。因为你得知道,他们这代人对印刷的东西特别敏感,当天晚上他就跟吴昊说,叫我把手头那一份文稿也要马上销毁,就是这种惊恐。

实际上通过这次田野调查,会发现时代创伤在一代人身上,当你没有去拨动它的时候,它就埋在里面,甚至皮肉也长得挺好的,突然之间有一个什么事件搅乱了(影响就非常大)。我那个学生说,张老师,从来没有人这样骂过我。

第一财经:平凉路的书已经出来一段时间了,弄堂也拆迁得差不多了,为什么你还要每两周回去“捡垃圾”,收集他们的各种生活资料或是物品?

张力奋:因为我觉得书写完了,过程还没完成。记忆有点像一株植物,是生长的,很多事情可以持续下去,比如再过十年、二十年,可能就有《后平凉路2767弄》这样一本书。

我最近去2767弄,就发现很有意思,有的老邻居还是坚持每天坐一个多小时地铁,回到老地方,包括达叔(达世德)现在大概也是一个礼拜至少要去一趟。上次我去的时候,就看到他们在树下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有的是约好的,有的是约都不约的,他们都知道一定会有其他人也在,就习惯性地回到那个地方。

我觉得这是蛮潜意识的东西。他们搬迁到(新小区)那边,居住条件是好了很多,但就把新房子当作完全是满足一些生理上的需求,比如晚上得睡觉,白天还是希望能找到熟悉的场景。所以我就觉得个人的emotional root(情感根源)很重要。就像淮海路那边有两个老的餐厅,我们小时候都很熟的,我每次看到很多人排队买青团,觉得不可思议,说这是我们上海人的劣根性。然后有人说,张老师你不知道吗?他们老邻居一年一度都在那边碰头。

其实你可以把它看作是动物或生物的一种回流。记忆其实是一个非常强的黏合剂,把空间、建筑、人的行为连在一起。里面不是所谓的好和不好,这是你没选择的。

我最重要的身份就是记者

第一财经:你在媒体工作时,接触过很多国内外政要、精英名流。多年来又一直在拍摄记录日常生活,镜头里很多普通人。与“大人物”的互动,让你在观察和记录普通人的生活时,是否会有不一样的视角?

张力奋: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也有人这样问我。其实我对小人物的关注是一贯的,只是原来工作的机构很高端,在那个平台很难尝试,也绝对没有时间去写《平凉路2767弄》。回到大学对我个体是释放,把那么多年来必须放在很边缘的东西捡回来。对日常生活的关注,是我一生当中从来没有断过的主题。

那天研讨会上,徐雷副校长说我是见过大世面的。但我眼里都是一样,虽然一个是总统、总理,一个是街头小贩,这个世界正好在我面前,都是我报道的对象。说实话我跟达叔一起吃饭,可能给予的尊重,要多过很多政要,至少我二郎腿是不跷的。采访达叔,我去研究他所花的工夫,和做一个英国首相的访谈是一样的。但是要采访英国首相,能够参照的二手东西要多得多,去采访达叔的话还更难。

所以这一点在我看来还是很统一的。为什么能做到统一呢?你哪怕作为一个名记者,绝对不要忘记,你只是一个记者,你的一切相当程度上是职务性的,绝对不要venality(贪)。我也有很多职务,你要问我最重要的身份是什么?就是记者。可以很自豪地说,下辈子我有选择的话,还是做记者。其实中国的媒体人可以做的事情,远远要比他想象的多。

第一财经:说到这里,你怎么看考研咨询博主张雪峰反对报考新闻专业?

张力奋:我觉得社会上对各种职业的评价都有。我也有很多医生朋友坚决不让孩子学医。一个社会能够关注一个职业,恰恰说明这个职业很重要,这是第一。第二点,这个职业做得好不好,关键是看孩子对新闻是否有兴趣,有就可以让他试一试。

当然这就跟整个社会的基本人文教育有关系,他得知道新闻为什么对于社会来讲不是可有可无的,跟水、电、煤,跟空气是一样的,要对新闻的公共认知启蒙。我们很少去启蒙医院和医生对社会的重要性,大家都知道,没有的话就死了。其实道理是一样的,如果没有好的新闻沟通,社会就不健全,是残疾的。

我也经常劝一些人不要做新闻,但和张雪峰不一样。张雪峰是觉得做新闻人太low,我是觉得有些人根本不配做新闻。你的训练,怎么可以做新闻?我在英国工作的时候,有同事后来成了财政大臣、教育部长,首相都是做新闻出身。其实记者是一个集合性的职业,需要有非常重要的、好的经验,你如果自己要把自己做低了,做烂了,别人没有办法救你。

所以有的时候有人说“我们做得不好”,我说你根本还没有做过新闻。

《平凉路2767 弄:上海十九棉百年工房口述史》

张力奋 主编

学林出版社 2023年6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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