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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伯恩哈德的死亡赋格

锤子财富2024-01-19 12:16:170
为德语添加节奏感,使其更为悦耳,恐怕是伯恩哈德一切写作的根本命题。这种以一己之力完全改变一门语言的意图,听起来像是个笑话,事实上几乎没有比这更革命的行为。

托马斯·伯恩哈德公认无法由他人撰写传记,因其生活,至少从表面上看,单调乏味到无话可说的程度。他并非对私生活讳莫如深的神秘主义者,甚至在交代自我方面一向非常大方,坦然承认自己的生活里只有两个重要的人(他为此特意创造了一个德语词叫Lebensmensch,字面意义为“生命之人”),一是他同为作家的外祖父,二是一位大他超过30岁的年长女性;除此之外他再没有任何亲近的人。熟悉伯恩哈德的人都知道,对这两人以外的一切其他人,尤其是奥地利人,更尤其是奥地利、德国、瑞士的文化人,伯恩哈德只会给予道德上的鄙夷、美学上的唾弃和人格上的侮辱。

托马斯·伯恩哈德(Thomas Bernhard,1931~1989)

局部绝对静止,而整体非常活跃

伯恩哈德1931年出生在荷兰,是个被亲父抛弃的私生子。他的童年在二战期间的奥地利和德国度过,受的不是纳粹教育就是天主教教育,两者的糟糕程度在他眼中几乎没有区别,唯一的文化教养来自外祖父。1950年,伯恩哈德19岁,他的外祖父在一年前过世,对他不甚关心的母亲也在那年因病去世。仿佛天有神助,也是在那年,他认识了名叫海德薇格·斯塔维安切克(Hedwig Stavianicek)的年长女性,两人从此结伴生活了30多年。在斯塔维安切克的影响下,伯恩哈德去萨尔斯堡上了莫扎特音乐学院学习声乐,只因为斯塔维安切克认为伯恩哈德应该跟同龄人交交朋友。伯恩哈德的歌剧演员职业生涯因为严重的肺部疾病从未起步,很快他继承了外祖父的职业,从当记者开始最终成为了作家,一直到斯塔维安切克在1984年以89岁高龄离开人世。斯塔维安切克去世后,伯恩哈德活在沉重的悲痛之中,5年后病死。

从教科书式的“作者小传”的意义上说,以上这段已经大差不差,伯恩哈德为众人所知的精神形象是个狂傲、孤僻、厌世,疯疯癫癫、私生活接近变态的“天才”作家,与他平静的具象生活好像两个极端。但如果你仔细想想,这很像作者在制造人设上采取绝对主动以示他人的假象。首先,伯恩哈德并非康德式蜗居阁楼埋头写作的隐士,他与年长女性共同生活的30多年里一直在欧洲各地旅行,也因此伯恩哈德的小说局部绝对静止,整体却非常活跃。主人公的身体往往在一部小说里从头到尾连一间房间,甚至一把椅子都没离开,头脑却在欧洲各大城市和阿尔卑斯山脉上的老派贵族乡村之间字面意义地灵魂出窍。这与两人的生活方式完全一致。虽然外人对斯塔维安切克所知甚少,很容易从少有的几张照片中猜想她经济条件较为殷实,足够支持两人在位于欧洲各地的房间里坐着喝汤、看书、聊天,过几个月再换个地方继续坐着喝汤、看书、聊天。就我个人多年的经验,阅读托马斯·伯恩哈德的最佳地点毫无疑问是坐在一列行驶中的火车上,退而求其次的话,飞机与地铁也勉强能够提供与伯恩哈德小说相匹配的氛围。

虽然伯恩哈德反复强调自己肺病严重导致生活能力近乎残废,你也很难找到比他活得更惬意自由的人。他找到机会就重复发表的骂人话(诸如——我只是随便举几个令我本人印象深刻的例子,绝非其代表作——“德语是种木头一般、笨拙、恶心的语言。能把一切轻盈美好的东西杀死”“托马斯·曼是个小布尔乔亚作家,写得糟糕透顶,只为他的小布尔乔亚读者群体写作”“汉德克是个软弱的妈宝,老是说自己喜欢独处,但正好是最不能独处的人”“文学奖只会由想在你头上撒尿的无能的人颁发给你,一旦你接受奖项,他们毫无疑问会大大地尿在你头上”)容易让人以为他是个有自闭症的疯子,但伯恩哈德应该很明白,只有表象为疯子(或者“天才”)的人,才能在不受攻击的情况下说出众所周知的真相。

人生的诸多痛苦与难以揣测,很多时候是因为人在某个年龄赖以存活所需要的生活经验与思想体验超出其生理年龄能抵达的维度与范畴。与比自己年长得多的人一起生活使得伯恩哈德快速掌握了这些经验,能够精准地预测从生到死的弹道弧线,并看到失败的轨迹始于何处。

追求音乐形式最为彻底的小说

为“笨拙、恶心”的德语添加节奏感,使其更为悦耳,恐怕是伯恩哈德一切写作的根本命题。这种以一己之力完全改变一门语言的意图,听起来像是个笑话,事实上几乎没有比这更革命的行为。语言为思想搭建框架,而在伯恩哈德看来,奥地利人和德国人之间最大的区别是后者毫无音乐性。

在他所有的长篇小说当中,《沉落者》是追求音乐形式最为彻底的一部。伯恩哈德开创的这种“赋格式”写作,《沉落者》是教科书也是典律。作为音乐形式,赋格的元素并不复杂,旋律性的“主题”首先出现,然后在其他声部对主题进行对位和模仿,不同声部的复调开始出现,往往一个声部追随另一个声部,另一个声部又加入进来。“答题”是直接对应主题,分一一对应的“纯正答题”和稍作改动的“守调答题”。“对题”是在主题的基础上增添新的段落,并把新的段落作为变奏的主题传递下去。赋格继续,答题、对题和在此基础上的自由发挥同样继续。真真假假的关系穿插在曲目当中。

《沉落者》完全是按照赋格曲的格式写成的,把弹钢琴的时候永远自己在哼唱的加拿大钢琴天才格伦·古尔德作为虚构人物嵌入这部小说更是神来之笔,因为众所周知,古尔德的赋格不是一般的赋格,除了曲中的复调,还要加上古尔德自己哼唱的声部。

小说一开始,死亡作为《沉落者》的旋律主题迅速出现在“呈现部”。小说无名的叙述者走进一家旅馆,到小说行将结束的时候才从旅馆走出来,我们姑且把他看作这一赋格的演奏者。他一进门,读者便得知,格伦·古尔德死了。小说的另一位主人公韦特海默也死了。作为“引子”,伯恩哈德写了一句话——“这是早就计划好的自杀,我想,并非一时绝望的冲动”。

赋格无论从听感还是演奏强度上都极其稠密,它强烈吸引像古尔德这样的钢琴天才也是这一点:赋格的声部之间并非相互协作的关系。《沉落者》里,伯恩哈德让“天才”或“对成为天才的追求”成为追随死亡的第一个“答题”行为。很快我们知道,在叙述者走进旅馆的28年前,在伯恩哈德本人曾就读的萨尔斯堡莫扎特音乐学院霍洛维茨钢琴大师班上,古尔德、韦特海默和小说的叙述者成为了朋友。说“成为了朋友”,实际的意思是,刚刚自杀的韦特海默在28年前遇到古尔德时,其实已经差不多死了。不仅韦特海默差不多死了,叙述者本人也差不多死了,因为格伦·古尔德是个真正的天才,他们则不是。从他们见到古尔德开始,两个人就开始了“沉落”(失败)的过程。他们各自失败与死亡的旋律都已被定调。他们只是在模仿与“答题”——如自杀的韦特海默,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才接受自己不能成为钢琴大师的命运,在古尔德死去后不到一年,他就了断了自己的生命;有的时候他们在低声部上模仿或者“对题”,试图从这逃不掉的主题当中发展出新的内容——如小说叙述者,在认识到古尔德的天赋根本无法媲美之后,迅速而彻底地放弃了成为钢琴大师的理想,甚至连琴盘都不再摸,转行成为作家。这名一本书都没出版的作家,唯一在写的书毫无疑问写的正是古尔德;另外,有的时候,他们甚至试图摆脱主题自由发挥,他们尝试在这里那里过与钢琴和古尔德完全无关的生活,把自己昂贵的钢琴像块废木头一样送给了最没有天赋的乡下亲戚的孩子,把自己和妹妹关在离钢琴越远越好的地方,结局却仍然注定是失败,甚至,本质上,韦特海默“无法忍受格伦的死亡”,“在格伦死后,他羞于活着,羞于活得比天才更长”,叙述者也是一样。

对死亡的冥想和静观

“天才”不是《沉落者》当中唯一跟随“死亡”这一主题的答题部分。伯恩哈德的叙述者很快呈现出两条不同的声部在赋格的内部打架。很明显,已故的韦特海默和尚未死亡的叙述者并非古尔德的极端天赋之下两个一模一样的受害者,哪怕他们的人生在完全相同的时间点开始沉落。他们,至少叙述者必须澄清,是截然不同的。他们一个死了,一个还活着;一个把自己上吊在离他而去的妹妹家门口,一个只是在马德里和维也纳过他自己一个人的日子,不伤害任何人的日子;一个“永远竭力于仿效他人”,一个则对自己说“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人”,认为自己因此获救;一个——此处叙述者反复“纯正答题”——是天才古尔德亲口认证的“沉落者”(失败者),一个,则至少在他本人嘴里,没有被天才古尔德认证为“沉落者”(失败者)。

叙述者审判韦特海默来为自己开脱的行为随着小说推进,逐渐变得强硬、顽固、执拗,他本人把所有的时间花在写一本有关古尔德的著作上,写这本书让他发疯,成百上千页有关古尔德的草稿被他交给女佣扔掉,这样的情况“已经发生过至少八次”,而在韦特海默的葬礼之后不超过一天,他就决定要马上回马德里,“把关于格伦的文章销毁,以便重新开始写”。就是这样的叙述者,在一遍又一遍的复调当中澄清自己,寻找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证明自己比那个以最低俗的方式在妹妹家门口上吊自杀进行报复的韦特海默,被古尔德的天才打击的程度更轻,对古尔德的精神依赖更低。最后,这位绝望程度已达到巅峰的叙述者终于走出了旅馆(这也是整本小说唯一一个身体动作),去了韦特海默的家。在那里,他毫无疑问打开了自己朋友的唱机,放起了《哥德堡变奏曲》。

合理的猜测是《沉落者》写于1982年10月,现实中的格伦·古尔德去世之后。现实中的格伦·古尔德与托马斯·伯恩哈德并不认识,但两人有众多共同之处,古尔德据说热爱文学(他最喜欢的文学作品之一据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伯恩哈德则受过专业音乐教育。两人都饱受健康问题困扰(或至少都有严重的疑病症),都选择远离大众和虚伪的文化圈,都被认为性情极端古怪,又都不管不顾外界的指指点点,非常热衷于美学说教与批评。

《沉落者》1983年出版,这也是伯恩哈德的年长女伴生命中的最后一年,对女伴去世的恐惧理所当然萦绕着伯恩哈德。50岁以后的伯恩哈德的小说里几乎都是对死亡的冥想。《水泥地》好像《沉落者》的前传,里面一个像伯恩哈德一样患有严重肺病的业余古典音乐批评家独自在头脑里抱怨了150页纸,整部小说只有一个段落(与此相比,《沉落者》里的叙述者只在旅馆里占了大概100页出头,还与旅馆女老板发生了对话)。之后的《维特根斯坦的侄子》则全部发生在医院里,一边是高危心脏病房,另一边是精神病院,都是很难逃离的地方。伯恩哈德好像在用写小说的方式,提前观察自己的死亡状况。

死亡是很难雅观的,韦特海默的死亡尤为不雅,但他最终的死亡,比起之前28年行尸走肉的生活,至少是具象的,不像每一个读了托马斯·伯恩哈德的小说,却还认为自己能写小说的人(当然,也有如罗伯特·波拉尼奥一般勇敢的人,直接把托马斯·伯恩哈德写成了《2666》中的汉斯·雷特)。《沉落者》这曲死亡赋格,足以把每个韦特海默和他的朋友们置于死地。

《沉落者》

[奥]托马斯·伯恩哈德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2024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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